我第一次算命是在去年夏天。跟我合租的女孩在央视实习，说他们那里许多三十多岁的未婚女性都会找“大师”算姻缘，大师告诉你何时才有“正桃花”，免得一味傻等。有位姐姐两年前算了一卦，说是今年可以遇到结婚对象，于是一整年都在很积极地相亲、见朋友。

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，聊起这些相亲啦结婚啦“剩女”啦总是有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，然而推人及己，轻松之余也是山雨欲来，仿佛看见了几年后的自己。这个年纪实在是人生年龄的尴尬期，就像路上遇到领着孩子的三十几岁的人，不知道是该喊人家“姐姐”还是“阿姨”。领着孩子的那种人生，其实也就是几年之后的事了；然而现在还在读书，又觉得柴米油盐还很遥远。

那是“大人”的事，“大人”的世界。我和朋友进入公司实习，算是第一次迈进了这个世界。我们接连遇到很多令人苦恼的问题，比如在琐碎的工作中找不到继续的意义，比如我们都很清楚这份实习得不到留用机会，茫然是否应该继续读书，再逃避几年。又比如我的前男友在毕业后很突然地选择分手，我的朋友则不知道会不会跟现在很相爱的男友走进婚姻，因为在人生计划里，结婚还是好久之后的事。好久之后，便存在相当大的变数。我们的烦恼大概都属于一些“再过几年自然就云开雾散”的烦恼，可是在当时，依然庞大到占据整个生命。

有一天我的合租室友跟我说，她在知乎上看了半天关于“八字”“算命”的帖子，非常神奇，便也从淘宝上找了一家测字算命的店，想算一算与男友的关系。268块，看生辰八字。不算便宜，但在算命界也只是个起步价了。结果虽然没有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，但其他的都蛮准，什么父母的职业、进国企、易早婚这种事都算得出。我听后立马要过链接下了单，大概那一阵实在是诸事不顺，急需大师指点迷津。话又说回来，人事事顺利的时候谁会去算命呢？

店家很快接单，加了微信。分派给我的师傅叫端木，微信签名是“指引过路君子，唤醒久困英雄”，很有一种江湖上的诗意了。发过去出生年月日，一张近照，端木开始帮我“排八字”。需要几分钟的时间，这几分钟，忐忑程度可以与表白时等待对方回复的那种心情相比。我紧握手机，手心出汗，等待他宣判命运。我等待他算出我期望中的东西，等待一个美满婚姻，等待儿女双全，等待事业成功，等待身体健康，等待发大财，凡尘俗世中所有的幸福美满，快活，鸡毛蒜皮，热热闹闹，我都想要。但是现在都没有，这些属于未来几年的“大人”世界中的幸福，几年后，是否真的会一个个降临到我身上呢？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，虽然也不知道它们有什么意义，但好像拥有这些，才能兴兴头头地活着。这样想来，自己真的是一个俗人。

端木先是发来一段性格总评，星座分析似的，然后说：“你可以问问题了，想知道哪方面的？”我面对人生的疑惑，一时间竟找不到一个切入点。好在端木又善解人意地加了一句：“女人嘛比较关心爱情，先给你看姻缘吧。”算出来，婚姻还挺美满，只是会晚婚。我有点泄气，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会早婚的！我追问：“那恋爱呢？”端木说：“恋爱要到明年才会谈。”我问：“明年那个是正桃花吗？”端木说：“你不要急嘛！谈谈看嘛！”

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太急迫了，于是不敢再追问。那时刚跟男朋友分手，想让端木帮我分析下这段感情，端木也是一语中的：“你们的问题早在去年就有了。这个人只是过路人，不是正桃花，不需再挽回了。”跟我心里的想法一一印证。我又问：“那他跟那个女人最后会走到一起吗？”端木说，这就得看他的八字了，需再付268。我万万不想为了他再花268，于是作罢。

端木后来又算了事业、财运，说我今年的考试运不错，果然我这一年考上复旦，印证了他的预言。至今我都很感激端木，他的话成为那段难挨日子里的一点光亮——现在虽然不尽如人意，好在之后会转运啦。算命无非是求这样一点安慰。人长大一点之后，大概知道人生的轨迹，就是起起落落，像一只皮球被抛进命运里，不能自已地，从高处到谷底，滚来滚去。在快沉到谷底的时候，总要让他看到一点光，才不至于完全沉下去。

人总是想极力接近未知，或者也仅仅是一种自保——起的时候，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落下，未雨绸缪；落的时候，想知道可还有机会再起来。我从来就很信这些神秘主义的东西，觉得人生的一切事情，冥冥中自有命数。然而又不能天天花268去麻烦大师，好在网上有那种免费的“观音灵签”可以抽。有时候面临难以抉择的局面，我就去抽一支。抽到上签，万事大吉；抽到下签，我就隔天再抽一支，直到抽到上签为止。有次偶然知道了我的一个舍友也喜欢抽这个，我们两人对视，既难为情又好笑，好像窥破了对方的某个难言之隐。

抽观音灵签，最常抽到的一种解法是让人“守旧待时”。不要轻举妄动，等等再说。无论怎样的境遇，无论怎样的不幸，这个方法总是不错的。否极泰来嘛，沉下心来再等等，再等等，“运”也许就来了。然后时过境迁，守得云开见月明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我的人生就陷入这样一种“等待”的状态。等是长久的，等来的是短暂的。短暂欢愉过后，便陷入更加持久的枯等。等一场考试，等一个节日，等一次旅行，又或者只是化好妆，默默坐在桌前，等朋友叫我出门的信息。我也不知道等黑夜到来和等一个人来哪个花费的时间会更多一点。等却又盲目，不知道来到的会是什么。很多天，我好像忙忙碌碌地做了许多事情，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做，只是填满这等待中的每分每秒而已。这种状态很难解释，或许可以笼统地归结为：我最近很闲。我不够忙。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对的。

在这种状态之中，我自己也做过几次“灵签”。过年期间，做了一套“2017新年爱情运势签”，一共六个，分别是六句诗文：一个“身无彩凤双飞翼，心有灵犀一点通”，一个“结发为夫妻，恩爱两不疑”，一个“春宵一刻值千金，花有清香月有阴”，一个“花红易衰似郎意，水流无限似侬愁”，一个“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”，一个“一种相思，两处闲愁”。好坏参半，大概容纳了我心目中爱情的几种模式和阶段。把这几个签标上序号，抽签的方式就是在微信群里摇骰子，摇到几是几。我把签发到了舍友群和几个朋友群，大家玩一玩笑一笑，也就罢了。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，真有不少应验了签文的，我越发觉得好玩，于是一个月后，又做了一次签。

这回是歌名签。一个《春光乍泄》，一个《亲密爱人》，一个《何日君再来》，一个《假如让我说下去》，一个《我们没有在一起》，一个《钟无艳》。这次是两个好签四个坏签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，坏的做多一些，感觉较为符合人生的境遇。抽到哪个，就自己去听歌，品味一下歌词的意境。

除了“灵签”，我们宿舍聚在一起时玩的其他游戏也是有些跑偏。大概初入人世，尝到了一些异于少年时的“不可解”的况味。不可解，便求助于另一些更加无可解的东西。大四下学期，毕业论文答辩完后，大家闲得发慌，每天晚上一两点钟也睡不着觉，就围坐一圈“卜算流年”。简直是聚众搞迷信活动！舍友C算西方一派，喜欢研究星座，最近已经进阶到星盘，便帮我们分析各自的星盘。金木水火土星，上升或下行，据说一生的际遇，就写在你出生时日的密码里。越神秘越令人着迷。

有一阵我们简直着了魔，觉得无论硬币、水瓶、纸片还是什么东西，都带有灵力，都能给人以指引。每天晚上临睡前，宿舍已经熄灯了，四个人还拿着手电打光，蹲在地上掷硬币。刚开始是问一些简单问题，诸如“我的游泳考试会不会通过”“我会不会延毕”等等，正面会，反面不会。问了几个问题之后，觉得这硬币的答案有些灵的（也不知道是怎样感觉出来的），便开始郑重其事地问一些深层次问题：神币神币，他爱不爱我呀？正面爱，反面不爱。神币在空中转几个圈，落到地上，响声清脆。

掷硬币往往是这样，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，只是需要一个肯定，因此掷出不合心意的一面，就想再扔一遍。“三局两胜怎么样？”“五局三胜怎么样？神币也要有些误差的。”可是神币似乎还有些固执，神力不为人的意志所左右。我问一个问题，硬币给出的结果不合人意，然而扔了五六遍，硬币都是同一面朝上；再问别的问题，硬币才翻面。这下觉得硬币真的神了！那天晚上大概问尽了人生疑题，从谈恋爱问到几年后会不会结婚，问到会生几个小孩，问到可会离婚呀，心情起起落落。最后的结局是被楼下住的学妹连同保安一起找上门来，问是怎么回事，学妹吓得瑟瑟发抖：“丁零咣啷，我们以为是在闹鬼呀！”我们赶紧给她们赔不是，细想刚才的场景也的确是很灵异——屋子里黑魆魆，手电光白森森，神币又准得可怕，是不是真有什么“硬币之神”光临了？

这之后发生了一件事。抽我做的“歌名灵签”时，舍友C跟男朋友还很恩爱，却抽到了《假如让我说下去》，一首很悲情的歌。当时谁也没有太在意，一个月后他们分手了；再往回想，细思恐极，“灵签”应验了。

签的准与不准，其实很难说。抽出签文来，要么信，要么不信，要么不在乎。我曾经听家里长辈讲过一个唬人的故事，说家族中的一个叔叔，被算命的预言本命年易遭“横死”，需谨慎小心。于是一整年不敢出门，然而没坚持满一年，在这年年末，他刚一出门就遭遇车祸死去。真有点“阎王叫人三更死，谁敢留人到五更”的残酷了。

这故事自然经过了七大姑八大姨口口相传的加工，哪里会有那么玄？然而还是令我胆战心惊了几天。换一个角度想，常言道“信则有不信则无”，或许预言本身是无稽之谈，但它会给人一种心理暗示，事情往往就真的往那个方向走了——那算命的岂不成了杀人凶手？

像古希腊英雄那样，以一己之肉身对抗神谕所昭示的命运，毕竟是古远的神话。中国人的普遍做法是对天命留存几分畏惧，然后祈求人世的平安。桃木剑、转运符、拜太岁，乃至改名改姓——花样百出，低到尘埃里。两相对比，如少年与成人的区别。我们拖着冗长历史沉重的尾巴，泥沼深陷，垂垂老矣，实在无法做到少年的轻盈，只能对着命运，匍匐跪下。《金瓶梅》里妻妾卜龟儿卦，神婆预测出家族的灾难，卦象上有个“青脸獠牙红发的鬼”。然而潘金莲毫不在意，讲了一番不计前程的话：“随他明日街死街埋，路死路埋，倒在阳沟里就是棺材。”金莲身上带着人类儿童的纯真本性，如此直面人生，是要令他人汗颜的。我们大多数人算出灾厄和不幸，还是要紧张一阵子的吧？然而也只是“一阵子”，过后依然要向着不可避免的方向，莽莽撞撞地走下去。人就是这一点可怜。

我觉得自己做了很错的事。譬如我不应该总去一些乱七八糟的网站上抽签，简直亵渎神灵；譬如我也不该自己制作什么灵签，命何以是我这种人能够算得的呢？内心惶惑的时候，我就到学校旁边的南普陀寺去散步，像是一种忏悔，好在佛寺能够接纳任何人。我围着放生池一圈一圈地走，日暮时分，有许多僧侣与我同路。天光一点一点黯下去，佛寺的地灯一盏一盏亮起来。夜幕沉沉，灯火暖黄，极尽温柔。

短短半小时的时间里，我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走到佛寺正门口的大香炉前，烧香，虔诚跪拜，双手合十。他们大概都有自己的祈求。我在放生池边的亭子里坐下休息。亭子的柱子上字迹斑驳，留下各路游客的痕迹：到此一游、某某的大名、我爱某君、父母身体健康、我要上厦大、心形图案、阿弥陀佛、十年后的愿心……到哪里都离不了人，人活着也无非就是这些东西。人间的这些愿、爱、欲望，对着这凛凛佛塔，一池浮萍，这大悲殿，佛前海灯，佛祖可否会一一看见？佛祖慈悲，可否会一一实现？

就像算命，总希望自己能算出个富贵双全，欲壑难填。

后来我看到当初给我算命的端木说了一句话：我们对命运的了解水平，永远都停留在盲人摸象的阶段。我开始渐渐明白，“命里有时终须有，命里无时莫强求”，说的是身后身，不是眼前路。我以前一直想知道，既如此，那么我的命里有什么呢？什么是可以求的，什么是不可强求的？然而无论是八字、星盘、抽签、塔罗，所给予的提示，也只能是与之前既已发生的事情去做一个“马后炮”式的对照，之后的路途，仍然布满重重的迷障。而那些模棱两可的谶语，只能让人更加困惑与狐疑。

徐童的纪录片《算命》，片尾有这样一句字幕：“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，回头看五味杂陈奈何天。”人类站在命运面前，如同无头苍蝇飞入茫茫星夜。宿舍里大家谈论起来，古来天意高难问，算多了只会自耗，我们也并非什么天赋异禀，就无须再去追求什么未卜先知了。反正消磨时间的方式还有很多，我们决定金盆洗手，不如玩玩《王者荣耀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