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离我而去46年了。
40多年的风风雨雨,他无法在我心中淡去,并逾发清晰: 褐色脸庞,头戴母亲缝制的小圆帽,身穿土布衣,双手残疾,步履蹒跚……
父亲生于 1928年,几岁时不幸跌入火炉,双手严重烧伤。 至今我无法理解的是,被划为地主成份的家庭,竞然没有一个长工,田地全靠自身耕作; 父亲烧伤,无钱看医生,结果双手化脓,右手手掌形成肉锤,呈“7”字型,左手四指烂在一起,大拇指也仅剩一节……常言说十指连心,何况是双手,我无法想象,一个几岁的孩子,几个月的钻心痛是怎么度过来的!
父亲残疾了,日后的生计问题自然成了爷爷的心病。 八九岁时,爷爷便将父亲送到山岔沟口祖师殿,拜庙上的袁道士为师,学习易经,一学就是三年。 三年时间里,从未上过学的父亲,一边学识字,一边习易经,右手无法执笔,只好用左手夹笔写字,三年过去了,父亲用左手写的字,甚至比现在上过大学的后辈们的字写得好。
父亲一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,唯一留下的是给子女算命的文本 (仅作纪念)
随后,父亲的算命、占卜特准,闻名乡里,上门算命求卦的人络绎不绝。 至今回老家,乡亲们还述说着父亲当年断卦的事。 但是,好景不长,五十年代末的破迷信、除四害,六十年代后的文化大革命,父亲成了主要的冲击对象,被喻为 “牛鬼蛇神”,接受没完没了的批斗,而且上挂下联,和不停变换的政治连在一起。
经受太多太多的磨难,父亲脸上少有开心的笑容,他把对美好的追求寄托在子女的身上。 七子一女的家庭负担,其困难可想而知。 (不得已四弟过继族上一位伯父家承嗣,五弟送与二舅承嗣)为了购回照明的煤油和食盐,残疾的父亲挑柴翻山越岭,上几十里外的街上卖,舍不得花一分钱卖点吃的,饿得实在不行了,检别人丢下的烧红薯皮吃,落下严重的胃病 ……
夜深了,小时候的我,常常一觉醒来,只见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纺线,屋后的山坡上,父亲将锄头绑在残疾的手臂上挖 “五边地”,揪心的呻吟令人心碎……即就是这样,他还是送一个个子女读书。
记得有一天,父亲露出从未有过的惊喜: “昨晚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枕头上放着一支笔,哈哈,我家要出毕业生啦! ”说也你奇怪,不久我就收到了初中录取通知书,而那个小学毕业班就考取了我一人! 那一年正是1965年,我刚好12岁。
初中离我家 90多里路,跨过包括汉江在内的四道江河,翻无数座山。 还不到三更,父亲挑着铺盖卷、粮食送我上学,走了30里路天才亮。 一路上,父亲默默无语,好一阵子才对我说: “我这辈子命苦,莫啥指望,唯一的念想就是希望你好好读书,将来有点出息,不再受这份苦! ”可他那里想到,第二年学校里停课、串联、闹革命,作为“黑五类”的我则被勒令回家。 望着悻悻归来的儿子,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,额头上的皱纹深了许多……
随后两年,父亲一而再,再而三的被批斗,积极分子一个比一个狠:
“牛鬼蛇神,你算呀、算呀,咋站在这里装好人! ”
“你多吃多占,借修林为名,连集体的树枝枝都看得上……”
我知道,所谓的修林,是因为我家自留山林少得可怜,没有柴火煮饭,经队长批准,在集体林里剔枝,保留主树,树枝用作柴火,就象今天的拓盘护林一样,结果也成了罪状。
父亲刚一申辩,就迎来吼声一片。 我实在看不过去,想站起来替父亲申辩两句,被一位好心的叔叔强按下去。
“你夜挖五边地,是不是反攻倒算? ”
“你是不是做梦都想翻天,想蒋介石回来! ”
父亲好像受到莫大的侮辱,脸上扭曲,内心极度痛苦,我知道那种莫须有的冤枉比鞭子抽在他身上还难受。
此刻我血冲脑门,什么也不顾了,猛的站起来,怒目横指: “你们还是不是人? ! ”
这下可炸了营: “混小子这么嚣张,把他捆起来! ”
顷刻,有的喊保管去拿绳子,有的去拿棍子,说要给点厉害看看,有的张罗瓦渣,要我跪瓦渣, ……说实话,那阵子,我才十五岁,哪见过这阵势,心里也着实吓得不行。 但世上还是好人多,保管偷偷地溜走了,会场上的人也走了一半。 积极分子一看,只好宣布将我交与公社 “红三师”(武斗组织)处理。
回到家里,饭端上桌,父亲吃不下,不停的叹气。 他知道将我交给武斗组织,后果不堪设想。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,洗手洗脸,又让我洗手洗脸,然后关上门,撑上杠子,悄悄躲上土楼,拿着我燃香问卦,祷告上苍 …..
望着饱受屈辱,日渐消瘦,此刻还要为儿子操心的父亲,我忍不住想哭,泪水刷刷的往下流 ......
好在此事最后也不了了之。 但精神、肉体的折磨,使年仅 40岁的父亲过早的衰老了: 头发几乎掉光,目光呆滞,走路迈不开步伐。 到1972年,才44岁的父亲倒下了,肝部剧烈疼痛。 我和大哥急忙绑起担架,将父亲抬至公社卫生院,一检查治不了。 抬至区医院,连催赶紧送县医院……
我深深的记得,那时的县医院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检测设备,大夫、护士们和蔼可亲,很快诊断为肝脓疡,继而就是大剂量的青霉素点滴。 病情一天天好转,父亲很高兴,因为他还从未进过县城,也算是享受儿子尽孝的幸福。
但是,至今我仍愧疚的是,没有竭力劝解父亲按照大夫手术治疗的方案,而是通过穿刺术从肝上抽取脓液的保守治疗,结果造成了继发性肝癌的发生。
父亲病愈出院后的第二年,也就是 1973年的2月,父亲又发病了,医院大夫检查会诊后将我和大哥叫往一边说: 你父亲患的是继发性肝癌,顶多还有一个月时间,你们要有思想准备……
顿时天塌下来一样,我瘫倒在地上,挣扎着走出医院大门外仰天长啸: 苍天啊,你如此不公,父亲才 45岁,饱受磨难,还未享受几天开心的日子,你就要收他去,何不连我一起收去算了,黄泉路上也算给父亲做个伴……
随着病情的加重,父亲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。 他把我叫在病床边咐: “我要走了,不是3月初三就是初四,要是走在初三,那天的日子犯“重丧”,(迷信说法,还要死人的意思)你将我的年庚八字贴在棺材的小头上,出殡路上,将其撕下,让八抬的人从上面踩过去,家里就方保无事……叶落归根,你们一定要把我送回去”
此刻,我的心如刀割,又不能表露出来,强忍着对父亲说: “爸爸,您不会有事的……”然后背着他请大夫加大镇痛剂和葡萄糖,来减少他的痛苦。
一连两天,父亲见没有回家的动静,急了,他挣扎着下床,让我找根棍子,他要柱着棍子,豁三天走回家去 ……
1973年农历2月29日,老天也似乎忍不住落泪,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。 风雨中我和大哥抬着父亲返家了。
3月3日晚上,族上的长辈后生都来守护,父亲突然昏厥,但仍然与病魔顽强搏斗。 按照乡里习俗,老人去世前要穿好衣服,坐着走。 这一晚,父亲已不能说话,也听不清亲人的呼唤,坐在椅子上,子女两边扶着,他头一会儿猛的俯下去,一会儿猛的仰起来,那种痛苦,谁看了都受不了……族中长辈说,那是你爸怕连累家里,熬也熬个好日子走。
我永远也忘不了, 1973年3月4日凌晨5时,苦命的父亲离开了这个有他牵挂、给他痛苦的世界……
乡间习俗,老人去了,要请道士先生开路。 我虽然不信迷信,但为了弥补未尽的孝心,还是遵从族中长辈的要求,偷偷请先生半夜时在父亲的坟上做了小开路法事。
先生问卦时,可怎么也过不了卦。 须时先生叹口气说: “可怜天下父母心,你们兄弟是不是未定媳妇,他记挂着,走不安心! ”
是啊,那阵子,我们家庭成份不好,我和我哥都是 20出头的大小伙子了,可谁也不敢把姑娘往我家提亲。 父亲住院期间,我在“三线建设”的一位女民工前来看望,他高兴不已,掏出钱非要我到饭馆招待她不可……
迷信本是虚无缥缈的,而此刻容不得我不信,冥冥中,我仿佛看到,逐渐远去的父亲,还在一步三回头 ……
父亲走了,这么多年,我一直想告慰父亲在天之灵: 您放心吧,当年的血雨腥风不会再有了,子女们都成家了,我也被当选为两届市人大代表,五届县政协常委,您的孙子辈出了四个大学生!
啊,我看到父亲笑了,笑得那麽开心 ……
这是父亲给三弟的算命,上批有“夭折损伤之命”。父亲1973年去世, 1988年三弟作为村上电工不幸从五米高的电杆上摔下来,造成终身截瘫 ,至今我不解的是,难道真是命之所然吗?
这是父亲给我的算命(仅作纪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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